《王铎年谱长编》的材料功夫
《王铎年谱长编》(下简称《王谱》)是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学院薛龙春教授又一力作,这个“力”,敝人更倾向于特指费力而言。作为该书初稿的拜读者之一,同时也因为敝人正在编纂《何绍基年谱》,因此想谈一点观感,求教于龙春兄及各位方家。
相信对于多数人而言,王铎是以书法大家兼贰臣的形象而深入人心的,对于前者,今人当无异议。可是对于贰臣这一评价,我在读完本书后,颇费踌躇。
王铎早年除了以文学自负,也颇思立功名于乱世,如,崇祯二年(1629)有书致赵率教,洋洋数千言,畅论御敌之方(《王谱》170-172页)。崇祯四年冬夜(1631),与吴阿衡等饮,吴出示曾经手刃敌军之宝剑,王铎有歌:“尚方久稽张禹头,下酒定取匈奴血。宝剑酬价须万户,复城者一堡十五……为语张李诸君子,定远封侯会有时。”(《王谱》223页)这并非全属文人修辞,王铎兄弟确实屡次遇寇并有马上杀敌的经历(《王谱》249、468页)。崇祯十一年(1638),王铎奏请“得四千强兵,请缨以系寇颈,致之阙下。”(《王谱》558-560页)可惜,终明之世未得一试身手,不但如此,在崇祯十一年经筵讲章中,王铎牵连时事,有“白骨如林”之语,上为之变色,左右皆震恐(《王谱》517页),这次逆鳞之怒,对王铎为官心态的影响可以想见。
即使在弘光朝官至次辅,也并非王铎的高光时刻,虽然王铎曾经发愿于关帝前:“令铎为千古房、杜诸人,不令铎为章惇、王珪一途人”(《王谱》896页),无奈朱由崧听命于马世英,王铎并无实权,多次乞休不得,一面是屡次上疏不见采纳,一面又在谏阻太监将兵、请勿立东厂诸疏中,时有“焚之勿露左右”诸语(《王谱》915、916、918、953页),忧怖之情不难揣测。
若再结合他在崇祯十七年(1644)明亡后《诘甲申之事》:“故君择臣,臣亦择君,孰肯以其身徒劳于是非黑白混淆之世,以性命日待于汤镬之前欤?”(《王谱》927-928页)以及顺治八年(1651)跋岳飞手迹:“使武穆不蚤亡,高宗蚤薨,收死灰以嘘之,起斃一桧如腐田鼠,黄龙一方将□□不遑矣。”(《王谱》1342页)如此惊世骇俗,则对于王铎在弘光帝被清兵所执后,“戟手数其罪恶,且曰:‘余非尔臣,安所得拜?'遂攘臂呼叱而去。”(《王谱》977页)也就不足为怪了。
与这个天崩地裂的地代相呼应,明清易代之际,王铎家中变故频出,崇祯十三年(1640),父卒(《王谱》653页);崇祯十四年(1641),母卒(《王谱》682页)。而随之在两次避难江南途中,崇祯十五年(1642),妻马氏卒于桃源(《王谱》771页);崇祯十六年(1643),幼子无争丧于扬州(《王谱》810页);三妺及三女卒于苏州(《王谱》824页);同年北归后,四子无技卒(《王谱》850页)。顺治三年(1646),四弟镆卒(《王谱》1035页)。所谓哀莫大于心死,大约也不过如此。
正是在人设崩蹋及家庭变故双重打击下,入清后的王铎放浪自恣,诚如他在顺治七年(1650)《六十歌》所云:“人生衰年当自得,梦眼邯郸总戏场。前代史书纷如蚁,好丑无定徒张惶。因此酒卮不肯咒,悲事欢事如泥臭。”(《王谱》1313页)又如顺治八年(1651)致三弟书中自述:“衰老余生,遭际轗轲,殊无快意事,无快意时,无相对快意之人、之物”(《王谱》1399页)。所以王铎晚年作书,每每“左携胜友,环以歌姬,逸兴遄发,墨渖淋漓,勃然书此”(《王谱》1334页),正是晚明风气兼个人境遇使然。
以上,是敝人读完本书以后对王铎认知之大略,本书作为严肃的学术著作,并未刻意为王铎翻案,但是通过本书的叙述,王铎人生轨迹之逻辑链条,无疑更趋完整,读者诸君自会对王铎有客观公允的评价。
以上权作本文的引子。其实无论对龙春兄还是对我来说,贰臣问题都不是重点,对龙春兄来说,完整呈现王铎一生仕宦、交游、艺术活动,并为学界研究易代之际政治、文化提供参考,是编纂本书的宗旨;对我来说,透过本书,可以领教龙春兄在研究王铎过程中在材料上所下的功夫。
关于材料,这其实并不是一个新话题,清人学风素来讲究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,何况年谱之学,始于宋,盛于清,今人学术受清人沾溉,自然同样遵此铁律,但具体到各人,所下的功夫却有深有浅。
文章来源:《材料研究学报》 网址: http://www.clyjxbzz.cn/zonghexinwen/2021/0814/1609.html